乌音蝶洌

人过中年

办公室楼下的Starbucks,熙来攘往。虽地处市中闹市,但因门口紧邻着一段城市快速路,来着喝咖啡的,大多都是楼上的员工。无论是原本就相识熟络的挚友,还是仅仅打过照面的点头之交,等候时闲来无聊,都会不自觉的攀谈几句。不大的小店,自然而然地成八卦集散地,人们带着“消息”来,再揣着“故事”走,这里,留不下秘密。


店铺呈L型布局,在远离吧台的一角,摆着张小桌,大多是办事或者等人的外来人员会在此逗留。桌上细长的玻璃花瓶中,插着一小把淡紫色的勿忘我,还配着两枝尤加利叶,散出淡淡幽香。下午三四点,正是热闹,无论是忙过一阵的还是准备忙下一阵的,都愿意来买杯咖啡提提神,喘口气。筝默默地低头走进来,点了杯冰美式,堂食,便径自走向了那张小桌。她斜倚着坐下,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,比正午的灼热刺眼多了几分温柔,却也比夕阳余晖多了份热烈。她出神地望向窗外,车水马龙,却找不到焦点。这条路,她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,一走就是三十年。当初不过是条四车道的小路,路边香樟参天,骑着单车少男少女结伴嬉闹,留下清脆的欢笑声久久回荡;后来,这条路扩建了一次又一次,如今已是至关重要的城市快速路了,车一辆接一辆地飞驰着,呼啸而过,不分白昼与黑夜,大概只有高峰时分,偶尔拥堵才不得已的慢下来,却也伴着屡禁不绝的焦躁鸣笛声。


“女士,您的冰美式好了”店员小哥带着仪式性的微笑,熟练滴将托盘中三支试管装的冷萃咖啡倒入那只装满冰块的烧杯中,九十度鞠躬“您慢用”,便安静离去。


筝回过神,双手捧起那只烧杯,有些呆滞地盯了一会儿。狠狠喝了一大口,微苦,略涩,很冰,沁透心脾。“放下吧,该放下了”她不由自主地呢喃着,杯子随手放在了桌上,嘴角渐渐浮起一抹笑意。


“看到了么,阮所要提拔院长了”

“刚刚公示都贴出来了,看来这次邱院真的是要凉了”

“这作风问题不都是自己作的么,怪谁呢”

“可惜了,毕竟正是年富力强势头正旺诶……”


吧台旁的人群叽叽喳喳的八卦声,一浪高过一浪。在这老牌国企里,高级领导干部的任免,都是红头文件层层公示的,而这次,却是暗搓搓的有人提升未说因由,自是一石激起瓜田一片。捕风捉影的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,没有人注意到,角落里的筝。


“嘘--” “别说了,别说了”

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走进来,他留着一撮小胡子,在咖啡厅里也未有意图摘掉墨镜,一丝痞气却掩不住他的风度翩翩。喧闹的众人瞬间在一阵挤眉弄眼的嘘声里,安静了下来。有人向他点头示意,有人露出略显尴尬的讪笑,也有人干脆默默垂首不语,刚刚沸腾的场面就此戛然而止,领到咖啡便急忙各自散去。


男人走到筝面前,顺手拽了把椅子坐下。"真的,决定了么?"他语气有些游移,眼神却坚定的看着筝。"嗯"筝微微点头,却依旧看向窗外,生怕一回神,便又会全线崩溃,陷入这剪不断理还乱的轮回。同样的场景,已经不是第一次了,如果再不决定,恐怕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。年轻时犯错,她相信浪子回头;中人时犯错,她顾忌儿女尚幼;如今,都已是暮年,也该为自己做个决定了。


“决定了!”她坚定注视着他的目光,这眸子居然还是跟三十年前一样深邃而有神,而自己,却徒有一对下垂的眼袋和早已遮不掉的皱纹。不禁有些凄然,却扬起一丝笑意,嘲笑命运的不公平,也耻笑自己的不决断。端起剩下的半杯咖啡,一饮而尽,玻璃烧杯上结出的露水嘀嗒流下。桌上的一叠纸不小心被浸湿了一角,她拂起衣袖,轻轻将其阴干。从包里拿出黑色签字笔,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。男人有些惊愕,没想到这个优柔寡断三十年的女人,竟在这把年纪突然变得如此果决。他摇摇头,虽不情不愿,还是也签下了自己的姓名。邱建,梁筝,这曾经比翼齐飞的一对璧人,这一组无数次携手共创佳绩的业界伉俪,终究还是在此分道扬镳了。这或许是他们的名字最后一次被写在一起吧。想着过往,她又一次出神了,眼角不觉,滑落了一滴泪。泪水打在原本就有些微湿的纸上,墨水渐渐洇开,让两个名字都渐渐有些模糊。


“滴滴--”鸣笛声传来,窗外路灯次第亮起。筝擦干了泪水,掏出小镜子,认认真真的补了个妆。从此,她再是邱太太,不再是院长夫人,更不会再是那个忍气吞声的黄脸婆了。把那份略皱的《离婚协议书》轻轻卷起,塞入包内。起身,整了整衣襟,大踏步昂首走出咖啡店,涌入晚高峰的洪流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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